一个香港上班族的全球抗疫战事|真实故事

“真的很像拍电影,我站在首尔郊区的大巴里,背着几大包口罩,赶去下一个城市拿物资,同时还在跟同事开电话会议,给高管讲我的年度计划——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在香港。”韩冰爽朗的笑着,像在描述一个听来的故事,“那天韩国很冷,大巴也没有暖风,很冷很冷。”

这是今年2月初,关于韩冰的一个普通的人生片段。前一天晚上,他得知自己在韩国预定的口罩因为最新的相关政策无法如期发货,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货。他急了,因为“每一分钟,医生都可能多救一个人”,所以一早就飞到韩国,自己取物资、打包、发货。

一切发生的非常快,快到来不及思考,快到无法预料到各种突发事件——在过去的两个多月中,这一直是韩冰的常态。就像离采访还有20分钟的时候,他突然发微信过来说加拿大那边出了问题,他超级忙,希望可以延后一下采访时间。

大概怕我们觉得他不靠谱,还在结尾解释了一句,“我已经30个小时没有睡了”。

几个小时后,采访终于开始了,电话里他的状态很符合自己的职业——品牌公关。他的语速很快,但完全没有任何攻击性和压迫感,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友善和礼貌。当然,这只是最初:这次采访以我们预计的方式开始,却没有以我们预计的方式结束。

 

 

从一个普通的香港公关,到一个熟稔于挑选、运输防疫物资,无论是海外还是国内物流都逐一打通,还帮助“加拿大钟南山”普及疫情状态的人,需要几步?

两步。

第一步是一条新闻。1月20日,钟南山透过采访表示,新冠肺炎存在人传人的可能性;

第二步也是一条新闻:武汉的医院防疫物资告急。

是的,没错,就这么简单而已。

韩冰从那个时刻就行动了起来,虽然身在一个香港当地的民间公益组织“儿歌三百首”,虽然组织中的成员也都纷纷开始行动,不过这并没有让他的救助之路变得顺畅。和他一样,成员们都不是专职人员,所有人都是防疫的门外汉。他们只能利用手头的资源开始做,逐步学习,每个人既要筹款,也要联系物资的采买、物流、医院的对接。

“当时联系了很多地方,像日本、韩国、美国就不用说了,我还联系了南非、印度,甚至是中美洲的国家——具体是哪个我已经忘记了,我的大脑大概已经停滞了吧。”他不好意思地说,“其实就是透过当地的朋友采购,或者是朋友的朋友,我还托一个加拿大的朋友从土耳其帮我们买了30多个N95的口罩,数量很少,后来寄给了深圳的医院。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,即便只有一个,我们也觉得是有用的,是可以帮助医生去救人的。”

像这样的例子韩冰举不完,从1月中到2月底,他近乎“卑微”地恳求不同的朋友或渠道的帮助,“姿态低到不能再低”的去抢购每一个口罩,每一件防护服,每一个护目镜。

为武汉医院运送紫外线灯/本文图片均由受访对象提供

“比如我认识一个朋友是做紫光灯(紫外线灯)的,他在东莞,然后武汉有一些医院需要,当时物流已经停了,正好我以前是京东的,就联系了京东物流的人,花三天的时间把紫光灯送到了武汉。还有一个武汉的女孩子告诉我,她手里有几只N95,真的是只有几只,然后我就叫了一个滴滴,让这个女孩子把口罩放在小区门口的台子上,司机取走,送给医院对接的人员。”

仅仅是这样还不够,为了保障医护人员的使用安全,原本对防疫物资一无所知的韩冰也要充当质检人员。他学着上国外的网站查询口罩的FDA编码,还要去查卖口罩这家公司是否真的存在,以及他们的销售资质。“当时没人懂这种事,每个人都是摸索着来,现在如果让我买个口罩不管是FFP2,还是国家GB到A10的认证,我真的都可以背出来。”

“不过医院方面也还是要再检查一遍的是不是?这是一个规范流程吧?”我们问他。

“不一定,我会告诉他们,我已经做了非常详细的搜索调查,告诉他们这批物资是可信的,结果是大多数医院都是信任我们的。”韩冰欣慰地说,“虽然我们只是刚刚认识。”

去韩国的决定几乎是在几分钟之内就做出的,过程就像韩冰所说的,“很像电影”。2月5日,韩国开始实行对口罩出口的限制令;2月8日,香港实行了入境限制令。在这几天之间,韩冰从香港飞去韩国,又从韩国回到香港。

由于口罩限制令,韩冰本来购买的口罩无法一次性发出,必须打包成十多个小包裹,并填写不同的发件人、收件人(包括地址),这对当时卖家市场的口罩商来说,无疑是麻烦的工作。

“我不担心我的钱,我甚至害怕他退我钱,我不想要这个退款,我想要拿到口罩,可是我等不起,因为每早一分钟,医生都有可能多救一个人。所以我几乎没想,第二天就搭最早的航班飞去首尔。”

在韩国,韩冰从不同的地方搜集口罩,分批寄回国内

在首尔附近的郊区,韩冰辗转多个地方取口罩,换乘着不同的大巴和地铁,背着抱着几大包口罩,“像个农民工一样”,用自己半吊子的韩语和顺丰快递员沟通。因为当地的顺丰无法使用万事达、VISA和银联刷卡,还要分几次在银行取钱才完成了付款。

如果真的有一部这样的电影,在几十年后给人观看,在看到口罩之前,观众一定以为韩冰所要运输的是世间罕见的钻石,或者科学家刚刚发明的致命武器。

而其实,只是口罩而已,只是口罩而已。那时的观众大概会面面相觑,不知所谓;而了解这段历史背景的人,可能会泪流满面:因为在此刻,口罩比钻石还要珍贵。

2月初的韩国,室外零下5度,韩冰蹲在顺丰门口,填写了快递单、报关单,中文的、英文的、韩文的。

“其实我付了这些钱,卖家是应该负责把口罩寄给我的,可是我没有办法。就像我现在因为工作的原因,在帮海外也是同样的情况:我想要退了他的钱,可是他不想要钱,1000多万美金,他不想要,他只想要口罩。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,我当时也是一样。在做这件事的时候,我们都得把自己的身段降到最低,求对方把货给我。”他苦笑着,“在那个很冷的大巴里,我觉得好辛苦,我为什么要这样做?我以后都不要再做了,我只做这一次。”

说着这话的韩冰,完全不了解自己。

韩冰今年38岁,单身,因为上学来了香港,从此就定居下来,父母都在广东。像我们认识的所有品牌公关一样,从他的谈吐之间,你就能猜到,他在生活中一定是个讨人喜欢的人,当然,他的社交圈一定也很广。

就像我们担心,没有大V和KOL带领,资金的筹集可能会越来越困难。他却有些狡黠地笑着说:“想错了哦,我的群里有隐形富豪的,他们有的人会一下子捐十几万。”

他说自己是个很实际的人,说自己没有那么伟大,他要赚钱养自己,要供房,他不会去做旅行义工,因为旅行义工还要交钱。

旅行中的韩冰

但他会辞职,跑去亚马逊的森林,跑去智利的国家公园,一去就是两个月,每天背着十几公斤的行李徒步十多个小时;他会自费机票酒店及一切开销,去为素不相识的人奔波,甚至“根本没算过自己搭了多少钱,也不重要”;他会在去年香港的风波中,为警察发声,即便被打到住院,也坚守着自己的信念。

他是个实际的人吗?

或许是吧,如果实际二字与自我的得失无关,而代表着“实际上人类最应该具有的高尚品格”。

那么,韩冰是个实际的人。

大概从2月底的时候,国内物资供应逐渐恢复,疫情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,全国各地的医院陆陆续续地停止接收民间捐赠的救援物资了,然而韩冰却没有停下来。因为就职于电商公司,他最近一直在对接墨西哥、巴西、加拿大等地的防疫物资供应——当然,这是他本职工作的部分,而他当然做的不仅仅如此。

“其实现在国外很多地方,不仅是硬件的缺乏,软件方面也比较缺乏经验。打比方,他们甚至不知道医生和护士应该做什么、怎么做。然后我就告诉他们,我可以介绍一些医生给你们分享经验。”

因为韩冰找到的医生和护士并不都会讲英文,所以沟通又成了问题,于是他联系了腾讯的朋友,利用他们的AI翻译解决了视频会议的语言问题。

翻看韩冰的朋友圈,不是求助信息,就是疫情近况的转发

韩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高兴:“我的联系人是Dr Yee,我管他叫加拿大的钟南山。他在加拿大推动了很久关于疫情的严重性,但是并没有得到很多人的重视,但是通过这次电话会议,那边的防疫措施真的加强起来。甚至还包括很多细节,比如医护人员搭乘公共交通问题,现在他们的行政也正在解决,避免医护人员乘坐公共交通增加传染概率。后来这个加拿大版钟南山有打电话感谢我,说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,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事件的严重性。”

这大概是这次采访中他唯一显得“开心”的一个瞬间,或许因为它刚刚发生;而在过去的几个月中,有太多太多的悲伤,洗劫了这片土地。

韩冰的朋友圈,少有的私人时间

韩冰柔软、敏感,心细得不得了,却又怀揣着大爱。在悲伤的洗劫之中,他无法置身事外,也无法扭过头去。

在我们问到,在这次疫情中,有没有很触动他的事件时,他哭了,并回答了一个早就淹没在各种悲伤新闻中的片段。

“其实是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农民工,他们很辛苦的去支援建设,然后回到自己的老家,还需要被隔离,在这个时间里也没有收入…”韩冰平复了一会,“我也觉得对不起国外的朋友,像我从不同的国家买口罩,让他们本地的口罩供应更紧张,所以现在我也会经常和我海外朋友说,需不需要我再买一些给他们,我前阵子还寄了十个口罩给我以色列的朋友。”

“你自己呢?你的口罩充足吗?你家人的口罩充足吗?”我们问。

“我大概是两到三周戴一个吧,因为我觉得医生们比我更需要,但是觉得对不起我家人。”他再次平复了一会儿,“我没有给他们留充足的口罩,后来是我朋友知道我爸妈的口罩不够然后寄给他们的。”

“我爸爸跟我说过一句话,你一定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。”这一句并不算长的话,韩冰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整说完。

或许这些话在旁人听来没有什么特别,可也许只有亲身经历了这70天的日日夜夜,经历了焦灼和疲惫,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失望的人,才能明白这其中的重量。一句“对社会有用的人”,又岂是7个字,它背后可能是千言万语、万语千言。

采访在这个时候中断了,我们不忍再继续问下去。

告别的时候,韩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,恢复到日常的公关状态:阳光、友好,充满朝气。

在采访结束后的十几分钟里,我们一直在回忆着这个过程,试图把韩冰的故事,用一种新闻式的,更有逻辑的方式捋顺,像是他如何去筹款,筹到了多少钱,在什么时间点做了什么事情,对接了哪些医院,具体的物资有哪些。

然而我们发现,这一切都不可能做到。他讲述的,并不是做公益的流程手册,并不是他到底贡献了什么。

他讲述的,是这个时代的贵族精神,“不是说你要去穿一件Gucci或者LV,不是每天吃鱼子酱,贵族精神是你怎么把自己的人性发展到最大,怎么去坚持。”

他讲述的,是嘈杂的娱乐至死之中微弱的呼声,“少刷一会儿微信,少刷一会儿抖音,去考个急救执照吧,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考一个,多做一点实事。”

他讲述的,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实现的不普通的价值,“我从来不听外面的声音,I don’t care,那只是一种声音而已,何必去争论不同的观点,世界本身就允许各种不同的声音存在,我还是会去做我要做的事情,I don’t care。”

 

回忆起这些话的时候,北京的晚高峰开始了,车水马龙的四环路上,无数的年轻人正逐渐恢复着往日的生活,落日的余晖洒满这座城市,一切看似没什么变化。

原文鏈接 杜绍斐 DUSHAOFEI微信公众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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